Judith Butler 談文化戰爭、JK羅琳和「生活在反智時代」

本文為英國週刊《新政治家》責任編輯 Alona Ferber 對 Judith Butler 所做的專訪,伴盟特別摘要整理內容,希望為台灣跨性別議題相關討論帶來啟發。原文網址:https://bit.ly/3h3ui6I

三十年前,哲學家朱迪斯・巴特勒(Judith Butler) 出版了一本徹底改變人們對性別看法的書籍《性別麻煩》,在這本書中她最廣為人知的觀點是——性別是一種展演(Performance)。這個觀點探究了「女人的範疇」,以及女性主義應當為何而戰。如今這本書已經是性別研究的基礎文本,該論點也逐漸從學界轉向大眾文化。

在《性別麻煩》發布的三十年中,世界發生了許多難以置信的變化。Judith Butler 本人也持續發展自己的理論,廣泛地將書寫的觸角延伸至文化及政治面。但在跨性別運動上,由於生物本質論的觀點仍然存在,因此跨性別運動與女性主義運動之間仍存在著緊張關係。

Judith Butler本人如何看待相關辯論?她是否有打破僵局的方法?Judith Butler 近期與《新政治家》的編輯 Alona Ferber在電子郵件中交換了意見,以下是雙方經編輯後的交流紀錄。

Alona Ferber:在《性別麻煩》一書中,你寫道「當代女性主義對性別問題的反覆辯論引發某種麻煩,似乎性別的不確定性最終會導致女性主義的失敗」。您在三十多年前提出來的觀點,有多大程度能解釋跨性別權利辯論如何走入主流政治文化中?

Judith Butler:我想先問的是,排除跨性別的女性主義者,真的是主流的女性主義者嗎?如果我們能正確地分辨這兩者的不同,那麼就可得知,排除跨性別的女性主義是十分邊緣的立場。我敢打賭,大部分的女性主義者都支持跨性別權益,並且願意共同對抗不同形式的恐跨;但令人擔憂的是,突然之間,排斥跨性別的女性主義立場被視為主流——但實際上這是個邊緣運動,只是它正試圖以主流的名義發言,而我們的責任是拒絕讓這情況發生。

Alona Ferber:在JK羅琳的一封公開信中,她明確指出自己的擔憂,「若是讓人們自我宣稱自己的性別,那就等同讓任何『感覺自己是女人的男人們』可以隨意打開廁所或更衣室的大門」,這將會讓女性面臨暴力侵害的風險。

Judith Butler:如果我們仔細地想這樣的假設,就會明白「幻想」正在發揮作用,而非是現實生活中實際存在的情況。這樣的觀點假設「陰莖」定義了一個人,而任何一個有陰莖但自我宣稱為女性的人,其目的都是為了進入女性空間並對女性做出威脅。

這樣的假設,認為陰莖就是一種威脅,或者任何有陰莖的人若宣稱自己是女人,就是在進行一種卑鄙、欺騙、有害的偽裝 —— 這是個豐富的幻想,也是被強大恐懼所引發的幻想,但這並未描述出社會的真實現況。跨性別女性經常在男廁裡遭遇歧視,她們的自我性別認同宣稱僅是為了呈現她們的生活方式,不應將這種從幻想而出的恐懼加諸於她們身上。這種幻想成為公眾辯論的事實本身十分令人擔憂。

Alona Ferber:有人認為「Terf」(trans-exclusionary radical feminist,排除跨性別的基進女性主義者)一詞是種詆毀他人的稱呼,您如何看待這件事?

Judith Butler:我並不覺得Terf是一種詆毀他人的稱呼。我倒是想知道,那些希望將跨性別女性排除在外的女性主義者,她們希望自己被稱作什麼?如果她們確實贊成排除跨性別者,那用這個名詞稱呼他們有什麼錯?我唯一的遺憾是,基進女性主義者曾帶領過性別自由運動,如今這場運動卻演變成「病理化」跨性別及非典型性別者的運動。我們應當重申女性主義對性別平等及性別自由的承諾,以符合當代多元性別的複雜性。

Alona Ferber:進步主義者之間的共識似乎是,站在JK羅琳的那一邊,等同於站在歷史上錯誤的一邊。這樣的說法公平嗎?又或者他們的論點是否有任何可取之處?

Judith Butler:讓我們把話說清楚,這並不是女性主義者與跨性別倡議者之間的論戰,這世界上有支持跨權的女性主義者、也有許多跨性別是女性主義者。因此有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,似乎有人刻意地將該辯論的框架定為「女性主義者與跨性別者」之間的論戰,其實不然。

反對這個框架的原因之一,跨性別運動本身和至今仍非常活躍的酷兒運動、女性主義運動的遺產彼此存在連結。而女性主義一直致力於此命題——作為一個男人或女人的社會意義尚未有定論。我們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講述作為女性所代表的意義,我們也持續追蹤該些意義分類方式的轉變。

如果女性主義重返僅以嚴格的「生物學」角度認識性別,或者將對性別的理解簡化為身體的一部份,將對恐懼的幻想、自身的焦慮強加給跨性別女性⋯⋯那將會是女性主義的災難。跨性別女性長期且真實存在的性別認同,應該得到社會及公眾認可,這是個相對簡單賦予「人性尊嚴」的問題。而排除跨性別的基進女性主義立場,侵犯了跨性別者的尊嚴。

Alona Ferber:在《性別麻煩》中,你提到女性主義者透過尋求「明確的女性定義」,這樣的觀點,使女性主義者參與了他們試圖改變的壓迫及主流異性戀框架。若考慮現今女性主義內部的激烈爭論,這種觀點在現在是否仍然適用?

Judith Butler:首先,一個人不一定需要是女人、才能是女性主義者,而我們也不應該混淆這些類別。男性、非二元性別者及跨性別者作為女性主義者,如果他們認同自由和平等的基本主張,那麼他們就是女性主義運動的一部份。當法律和社會政策要代表婦女時,他們對「誰擁有女性身份」這個問題作出預設,我們在生殖權利領域上已經看到了這一點。因此我想問的問題是:我們是否需要對婦女或任何性別有一個固定的概念,以實現女性主義的目標?

我以這種方式提出問題,是想要提醒,女性主義應致力思考性別多元且從過去開始就持續改變的意義,並追求性別自由的概念。當我提到「性別自由」時,不代表我們可以隨意決定自己的性別;而是在我們提出了一個政治主張後,不必擔心宣告自己的性別認同而遭受歧視與暴力,並能基於該政治主張自由地生活。許多人的出生指定性別是女性,但他們從未對這樣的指定性別感到自在,這些人(包括我自己在內)〔註1〕告訴我們:傳統的性別框架,限制了不在其範圍內的人。

女性主義者們知道,野心勃勃的女人會被社會妖魔化,非異性戀的女性也可能被病理化的看待——我們不斷地與這些錯誤的描述進行鬥爭,因為這些說法是錯誤的,而且這反映了貶低女性的厭女思維。女人不應該參與這些醜化女性的論述,而我在此指涉的「女人」,包含所有以此名稱宣稱自己身份的人。

Alona Ferber:在這個爭議上,有多少「有毒的爭論」是從網路而起的?

Judith Butler:我認為我們活在一個「反智的年代」,這在所有政治光譜中都非常顯而易見。社群媒體的快速發展,允許人們以各種形式謾罵,卻不支持深思熟慮的辯論,我們需要珍惜更縝密的表達形式。

Alona Ferber:暴力與霸凌的威脅似乎將「反智的年代」推向極致,您如何看待JK羅琳在網路上遭遇的暴力或辱罵性語言?

Judith Butler:我反對各種形式的網路霸凌。您指出了網路對JK羅琳的霸凌,但我認為,我們也應看見針對跨性別者及其盟友的網路或實體霸凌與威脅。我雖然不同意JK羅琳對跨性別者的看法,但我不認為她應該受到這些騷擾。但我們也要記住,像是在巴西或是羅馬尼亞、波蘭等地,跨性別者在街頭與工作中持續受到騷擾,甚至在美國這裡也是如此。

所以,當我們將重點放在騷擾與威脅上,也同時需確保我們有更宏觀的視野:意即這些事件究竟在哪裡發生、誰受到的影響最深?若我們可容忍某些人的生存處境遭遇威脅,卻又覺得另一些人所面對的威脅是不可容忍的,這是説不通的。

Alona Ferber:您認為怎樣才能打破女性主義在跨性別權利論述上的僵局?怎樣才能帶來更有建設性的辯論?

Judith Butler:如果辯論是可能的話,我想首先必須要重新省思「性功能醫學決定論」對於性別在日常生活及歷史事實的影響。

〔註1〕Judith Butler 的自我認同為非二元性別者,Butler 以「she/they」作為代名詞。